相信哥哥。
我相信他。
我的眼睛依舊在夜半時,極力張開,我透過夜色看清那些我總也看不穿的事,可是,夜色濃重,注定一切只是徒勞。我并沒覺察,我的瞳孔從那刻起,多了一份怨恨,再也不曾清澈。
我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同涼生在一起,因為他什么事情都是讓著我的。可惜我一直都沒有意識到,那時的涼生內心有過怎樣的凄惶。我只是在他笑的時候,跟著他開心的笑;在他仰望藍天的時候,跟著他仰望藍天;即便在他極其無聊的時候對我說“姜生,你豬”,我也會仰著纖巧的小下巴迎合著他,我就大著聲音說,恩,涼生,我是豬。這個時候,他總會用楊柳枝,輕輕敲一下我腦袋,微笑的表情滑上他的唇角,午后的陽光都凝固在他堅定而憂郁的眼睛里。
我安靜的看著他側光下的面孔,這時北小武從遠處跑來,滿頭大汗,上氣不接下氣的喊,涼生啊,姜生,何滿厚偷你們家雞了!你們家翻天了,快回去啊!
何滿厚是魏家坪最專業的白手起家之徒,簡言之就是小偷兒。我卻一直跟北小武說,我說北小武,我覺得何滿厚是咱魏家坪最出息的男人,你看,魏家坪還有誰比他有本事,能把自己老婆喂得像他老婆那樣膘肥體壯啊?北小武說,奶奶的姜生,你當那是養豬啊!
現在“養豬專業戶”何滿厚在我家兼職偷雞。等我反應過來,涼生已經奔出老遠,北小武扯著我的手追在他后面。
我和北小武跑相繼在涼生身后跑回家,門外全是人,院子里一片狼藉。柔弱的母親在石磨前不停的喘息,殘疾的父親跌下輪椅,躺在院子里,幾根雞毛滑稽的掛在他的眉毛上,涼生不顧一切跑向他,喊他,爸,你怎么了?
我悄悄的躲在母親身邊,不知情由的同她一起流眼淚。涼生沖圍觀的人大吼,何滿厚!粗重的青筋突起在他倔強的脖子上。
何滿厚從人堆里探出半個腦袋,懶洋洋的,我說了,剛才是黃鼠狼來偷的雞!你們家怎么都不信呢?
北小武扯起嗓子,涼生,別聽這孬種的,我看到了,剛才他把你爸摔下來的!我靠!何滿厚,你什么時候變成黃鼠狼了……北小武的話還沒扯上尾音,便被他媽一把撈懷里,那情形就跟喂奶一樣,嚇了我一大跳。她媽幹笑,小孩子知道什么,都說了,是黃鼠狼偷的。周圍的人也跟著附和著。在魏家坪,我們這個家庭的地位,遠不如一個游手好閑的混混。母親柔弱,父親殘疾,兩個孩子尚未成年,更重要的是,魏家坪的人不喜歡涼生!
涼生的眼睛變得通紅,漲滿了委屈,瘋一樣撲向何滿厚,卻被何滿厚一拳重重推倒在地。他固執的爬起來,再次沖上去;卻被圍觀的人拉扯開,他們說,這孩子,怎么這樣不知輕重?你何叔能騙人嗎?
何滿厚一臉無辜,都告訴你了,你們家里不幹凈,鬧黃鼠狼!說到這里,他啊呀一聲慘叫起來——我的牙齒恨恨的嵌在他屁股上。他慘叫著大跳,試圖掙脫,可我的牙卻仿佛在他屁股上生了根似的。
北小武被她媽綁在懷里仍不忘大叫,我靠,姜生,你的咬人秘籍什么時候偷著練到第十重了?
我沖著他直翻白眼,我只想咬一口為涼生報仇,我怎么知道何滿厚穿了一條什么奇怪的褲子,我的牙竟然拔不出來了?
北小武她媽眼睜睜的開著我翻白眼,沖我媽嘆氣,你看了吧,不讓你收留那不幹凈的野種。現在好了,好端端的自家閨女也跟著中邪了。
涼生掰開人群,他吼,你們閃開,閃開,我要看我妹妹。但是他們怕他生事端,都緊緊勒住他,涼生急得嚎啕大哭。
看著涼生像魏家坪那些野小子一樣咧著嘴巴哭,我多么想喊他一聲哥,我想說,涼生,咱不哭好嗎?可看到滿院狼藉的家,眼淚花掉了視線……
淚眼模糊中,我同何滿厚一同被村里人抬到診所里去……
以月亮的名義起誓:我們要學會堅強
診所的老頭開著手電筒看了半天,一直搗鼓到半夜,也無法下手,最后沖何滿厚嘆氣,怕是要把牙齒留你肉里了?
我當時真想殺了那老頭,那犧牲的牙齒是我姜生的,不是他何滿厚的。你憑什么對他憐憫嘆息?可我一想到自己即將少掉倆如花似玉的門牙,還有北小武幸災樂禍的表情,我就張開嘴巴大哭起來——午夜的魏家坪上空傳來何滿厚的慘叫,我的牙齒竟然和他的屁股分開了。
我在診所里狂漱口,診所老頭都煩了,當然以他的水平,絕不會明白,這將是我一生最齷齪的回憶。離開時,何滿厚的屁股上纏滿繃帶,而我踩著午夜的月光屁顛屁顛的小跑回家。
院子里靜悄悄的,只有涼生和他的影子,相對孤獨著。他坐在石磨上,背對著我,搭著兩條腿,一晃一晃的,月光如水一樣的憂郁在他身上開出了傷感的花,他的背不停的抖動著。我輕手輕腳的轉到他眼前,攤開手,涼生抬頭,一滴淚水滴落在我掌心,生疼。我低著頭,看著掌心的淚,小聲的喊他哥,像個做錯事了的孩子。
涼生一驚,他說,姜生,不是明早我去接你嗎?你怎么一個人大半夜就跑回來了?你瘋了?
我不做聲,抬手,用衣袖擦幹他臉上的淚。涼生突然想起了什么,說,姜生,你的牙齒沒事吧?我笑,露出潔白的小牙齒。
涼生說,姜生,你還沒吃飯吧?說完就跳下始末,鉆到屋子里。我安靜的站在月亮低下。
涼生一會給我弄來一碗熱騰騰的面條,他似乎有些內疚,說,姜生,家里沒雞蛋了。你只能吃面了。
我一聲不吭的吃著涼生做的面條,涼生看著我,眉頭漸漸的緊。我沖他笑,我說哥,你煮的面真好吃!涼生的喉嚨一緊,哭出了聲音。就像他六歲那年,剛來魏家坪被我的鬼臉嚇哭了那樣,用胳膊擋住臉,大聲的哭泣,他說,姜生,姜生啊,哥哥……哥哥將來一定天天都讓你吃得上荷包蛋。
我扯開他的胳膊,用右手食指輕輕的攤平著他的眉心,指肚小心的摩挲過他的好看的眉毛,我說,哥,答應姜生,以后不要再悲傷,好嗎?
涼生望著我,目光憂郁而堅強,我端大碗的面湯,踮著腳尖,靠在他的身旁。
月亮底下,涼生和我,開始學著如何長大,如何堅強。
凌晨的時候,我偎倚在母親的身邊,她單薄的背上傳來的溫度,溫暖著我的小腹。我認真的聽她均勻的呼吸聲,還有仿佛從她夢境飄出來的嘆息聲。
她輕微的轉身,我便假寐不醒。母親感覺到我在她身邊,便起身,給我掩好被子。長長久久的看著我。目光如水,浸漫了我整個夢境……
夢里我帶她離開了魏家坪,給她養好多母雞,躦好多雞蛋,她再也不需要害怕何滿厚那樣的偷兒,更重要的是,她再也不必受人欺負了……
魏家坪姜生的酸棗樹(1)
第二天上學的時候,北小武來喊我們。
他一進門就沖我笑,我靠,姜生,你的門牙沒埋在何滿厚那賊屁股里嗎?
我給他一個國色天香的笑,露出潔白健康的小牙齒。北小武不由的贊嘆出聲來:涼生,你看你們家姜生真長了一口好牙齒。我靠,從何滿厚的屁股里還能長出這么一口整齊的牙齒?真沒想到!
北小武的話,差點讓我把今天早晨吃的糧食都歸還大地母親。
涼生說,北小武,你別老是針對姜生啊。
北小武冷哼,你家姜生是個厲害的主兒,聽說何滿厚的屁股昨晚一夜不能沾床呢。我可不敢惹她,我的屁股可沒得罪我啊,我才不給自己屁股找罪受呢!
那幾天,北小武一直在我面前提我的牙齒同何滿厚的屁股之間的密切關系,令我不勝其煩。他說,姜生,你別生氣哈,我換一個文雅一些的問題問你啊。最后一個。他信誓旦旦的說。
我一邊咬著鉛筆一邊聽他絮叨,我說,北小武,既然是文雅的,你就說吧。
北小武撓撓腦袋,說姜生,我一直都想知道,何滿厚的屁股和你頭連一起那么久,他就沒放屁嗎?
我說,你那么關心這個問題,你怎么不把頭和他的屁股連一起試試?
結果下午,北小武的臉就和我們班一男生的屁股連一起了,起因是為了爭奪魏家坪一塊小凸地上的幾棵酸棗樹。酸棗樹上的結出來的酸棗是魏家坪孩子們為數不多的可口小零食,這個說來或許很多人會笑,但是,我們那時那地的物質確實貧乏如此。棗子很少,而魏家坪的孩子卻很多,這種僧多粥少的局面,確切的是和尚尼姑多(他們是和尚,我是尼姑)粥少的局面常常引發惡戰。女孩子對零食可能更情有獨鐘一些,所以,我對北小武說,那幾棵酸棗樹我要了,你給我占領了它!
北小武一直是一個為朋友舍生忘死的角色,因此他為我占領棗樹遭到“異教徒”的反抗時,義不容辭的